南方周末:真假家庭农场

这个充满着浪漫美好气息的词语,迅速流行开来。农业部提供的数据显示,截至2012年12月底,全国土地流转面积约2.7亿亩,占家庭承包耕地面积的21.5%。全国33个农村土地流转规范化管理和服务试点地区,家庭农场已超过6670个。
来源:南方周末作者:陈宁一

家庭农场成为了农村流行的创业方式,大学生回乡当农民的新闻已经越来越多。图为2013年3月19日,山东聊城返乡创业的大学生侯磊在自家的温室大棚内劳作,他希望做些现代农业的试验。

家庭农场,一个充满着美好生活想象的词语,在现实中却面目模糊,并遭遇产权、资金等诸多难题。

不管什么形式,如何让家庭农场联结农业与各路资金,使农村土地焕发出农业意义的生命力,是关键所在。

“家庭农场”的第一次亮相,就是在“一号文件”中。

2013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,鼓励和支持承包土地向专业大户、家庭农场、农民合作社流转。

这个充满着浪漫美好气息的词语,迅速流行开来。农业部提供的数据显示,截至2012年12月底,全国土地流转面积约2.7亿亩,占家庭承包耕地面积的21.5%。全国33个农村土地流转规范化管理和服务试点地区,家庭农场已超过6670个。

家庭农场到底是什么?现实状况又如何?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发现,由于中央并未作出明确规定,家庭农场依然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,而各地兴起的热潮,主要分为三种,一是农民自己成为农场主,二是城里人下乡圆农场梦,三是城市资本下乡。

城里人下乡记

“这能让我内心安静。”王菲(化名)喜欢站在自己的农场里,听着风吹松涛的声音。这里有花,有树。周围环绕着青石板垒起的墙。

2007年,重庆人王菲退休后,一次市郊徒步时发现了西山村天子寨。童年的农村生活记忆被当地情境激活,她与另三个朋友一起租下了这块地。

拥有一个农场,这简直是无数城市人的梦想。尤其是,随着近年中国人生活方式的变化,以及食品安全问题日益严重,越来越多城市人开始像王菲一样,反向向农村流动。

有趣的是,自从6年前重庆被批准为统筹城乡综改试验区以后,这里对于各路资金进入农村一直保持着相对宽松的氛围,各种试验一直十分活跃。家庭农场自然也不例外,王菲身边就有不少人以各种方式下了乡。

不过,当初想象中的浪漫,很快遇到坚硬的现实,首当其冲的便是“钱”。

当时他们与村委会谈妥,租地40年,租金35元/亩。44亩地,一次性缴纳20年,约3.2万元。没想到,第一年,修路、拉电线、做水塘、买树苗,花了约40万,但果树死亡近80%,损失15万。

2009年,重庆市政府提倡全市种树,于是他们改种香樟、水杉、桃树等。这次又投入十几万,树苗至今成活了约八成,但还需三四年,才能长成。花了十几万打井,却不出水,导致高价做的水池也荒废掉了。

现在,光农场一年的正常维护费,就要几万元。而其他股东心灰意冷,不肯再投入,就靠王菲夫妇每月不到五千块的退休工资支撑。贷款的念头也曾有过,但很快就放弃了,能不能贷到不知道,即使贷到了,也付不起利息,因为农场没产出。

而陌生的农村,也让城里来的这些人充满了不安全感。王菲的树苗时常被偷,连鸡、狗也难逃厄运,“最初一年,我们有200只鸡,到年底只剩六十多只了。”

想建生活用房,地方说政策不允许。好不容易村里口头答应,三个村干部抢建房生意,搞得没法动工。

更让他们担心的是林权和地权。

“希望办下林权证,这样才有安全感。就像盖了房子要有房产证。”7年间,他们种树花费了近20万。但相关部门告知,需要先认定退耕还林,才可能争取林权证。2011年,林业部门来调查取证后,却一直没有下文。

从村民手中租来的地,则是更大的麻烦。

2011年冬天,一名股东在山上被一个颤巍巍的老村民拦住要求还地,理由是当时是儿子签的字,他没同意。这个股东请他喝了酒抽了烟,才平息下去。

事实上,从2010年开始,就陆续有村民找上门要收回土地,即使当时明明已经签过协议。

这让没有地权的股东们变得迷茫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
“‘一号文件’已经出台”,王菲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政府身上,即使她并不知道家庭农场到底是什么,她所注册的也并非是家庭农场,“希望重庆快点出台家庭农场政策,帮帮我们”。

什么都得自己干的农场主

与王菲们不一样,张泽城是土生土长的农民。而且,张是重庆首家工商注册的微型企业家庭农场主,经营着20亩土地。

2012年3月以前,张泽城还在东莞做保安队长,每月近4000块收入。公司倒闭后,打工多年的张决定回家——一个距离东莞1700多公里的村庄,重庆市万州区长岭镇凉水村7组。在外打工多年,他整天看家乡的新闻,“电视里说惠农政策很好,家乡发展得很快”。

回家后,他准备种蔬菜,父母也来一起干。

“最初的投入约3万元。”张泽城说。包括购买菜种、建沼气池、买肥料等等。其中政府给予微企补贴24000多元。

最大的成本则是土地流转金。20亩土地,租金平均300元每亩,近6000元。一开始,即使愿意掏钱,也租不到地——有人嘲笑他,“这年头还回来种地,怕你亏得租金都付不起。”

后来,父母亲出面,地总算租下来了。但地里所有的活,几乎都得张家人自己来干。

2013年3月的一个早上,8点钟,张泽城起床干活了。他推着1400多元买来的耕田机下了地。在外打工多年,张泽城对农活早已生疏,“回来复习了近一年”。

初春的上午,阳光洒在地里翠绿的油麦菜、莴笋上,他和父母正在地里施肥。中午睡上一会,下午接着干活。半夜他就得起床骑着摩托车去市场上卖菜。

这就是这位农场主的日常生活景象,几乎所有的一切,都得自己动手。虽然中央与地方都并没有具体规定,但这样的职业农民的农场,显然毫无争议地正是“一号文件”所鼓励的家庭农场。

不过,这样的家庭农场,却普遍十分脆弱。

让张泽城最为担忧的是,即使他勤奋劳作,即使他努力去参加政府组织的种菜技术学习,也难以避免风险。

2012年6月,他种的娃娃菜没有生长,他认为买了假种子。现在,他又发现地里的香菜不见长,损失已是必然。2012年,张泽城的农场每月收入约1万块。平分到5个人,才2000多元,“这比打工累,也赚得少”。

3月9日,凌晨2点多下起雨,随后是冰雹,眼看要收割的油麦菜和莴笋被打得千疮百孔,“就像被鸡啄了一样,全报废了。”张泽城说,“损失3000块吧。”

资金之困

除了风险,对这些由个人来支撑的家庭农场主们来说,另一个发愁的问题是资金。

即使是在最早发展家庭农场而且民间资本实力雄厚的宁波,这也依然是个普遍的难题。

宁波家庭农场主吴家辉养了500头猪,现在维持猪场运转的资金主要是来自早年做建筑生意的积累,他用“勉力支撑”形容。

如果猪价很好,资金尚能周转,可是一遇到猪价不好,钱就不够用了。

一头猪养到两百斤的成本是一千五百块钱,也就是说成本七块五毛钱一斤,但最近猪价只能卖到每斤七块一左右。“每卖一头猪我要亏一百块,卖出去越多亏得越多。但不卖会亏得更多,猪要吃,也可能得病。”吴说。

如果要扩大规模,钱的缺口就更大了。

吴家辉算了一笔账。首先是造房子,基础设施建设,然后需要引种。引种之后还有前期的费用,比如说产仔。从引种到猪出栏要花去一年时间,这一年完全是投入期,没有盈利,第二年才可能收回成本。

吴家辉想去银行贷款,第二年就能还回去。但是银行需要房产证作抵押,而吴的农场虽然有十几亩地,却没有产权证。他很羡慕周边的工厂,“工厂厂房能办产权证,可以用作抵押”。

宁波农业局经管处办公室主任赵立新介绍,“宁波市政府目前还没办法,但区县一级有。例如余姚,政府出面担保由银行向农场主贷款,最高20万元。”

不只是宁波,在全国各地都还没有好办法。即使偶有突破,也只是很小规模。

在家庭农场试点较早的武汉,允许使用土地承包经营权做抵押申请贷款。但是银行对规模较小的企业,特别是农户不愿意放贷。因为现在农业风险很大,生产周期长,效益产出慢。

武汉市农村经济经营管理局农村土地承包管理科科长王文才说,“我们与银行协调过,也向上级部门反映。政府要求银行对农户予以扶持,但银行有难处,只能继续协调。”

而张泽城则把希望寄托在政府补贴上。

他所在的重庆万州区,不仅农场成功申请注册商标就能补助2000元,而且对微型企业家庭农场还有补贴倾斜。

“成立一个微企家庭农场,财政会补助30%-50%。”万州区工商分局副局长向俊说,“一般农户缺少抵押物,银行这条路基本走不通。只能从微企扶持资金上想办法,但最多只能有15万元。”

资本下乡悖论

渴望资本的农业,在“一号文件”的春风里,盼来了各路工商资本。

咖啡馆里,杜敏穿着一双布鞋,盘坐在沙发上,体型看上去像一尊佛。他的对面,一位咨询者正说明来意:“现在大多数做农业的公司都是外行,所以必须找你帮忙。”

杜敏是重庆市碧天农业发展有限公司的负责人。2008年开始,他与弟弟、弟妹、岳父母5人成立公司种蔬菜。到现在,他已有了3个蔬菜基地,在当地颇为出名。

这些天,找他合作的公司很多。他感觉到,“农业迎来了春天”。

据当地媒体报道,2012年重庆市就有一千多家企业涉足农业,资金规模约300亿。

不过,农业的钱并不好赚。重庆市统筹办对10家农业企业进行抽样分析,发现这些企业累计投资已达25亿元,累计利润仅2.5亿元。相当于投入10元,目前只挣回1元。

在杜敏所在的璧山县,他眼见着身边的同行“死了”一批又一批,从2008年到现在他是唯一的“幸存者”。

一大难题是找不到人干活。这些资本下乡之后,往往需要雇用许多农民干活,可是农村留下的人并不多。杜敏的第一个蔬菜基地璧山农场,需要13个工人。但招了5年,也只招到12个。

现在,他的几个农场里雇用的工人加起来超过150个,但90%以上的年龄都在50岁以上,因为年轻人多进城打工去了。

更大的风险则在于价格波动,不过杜敏用直销解决了这个担忧。

他借鉴了美国的社区支持农业模式,客户交纳一年数千元的费用,公司将蔬菜直接配送到客户家中。在连亏了两年之后,直到第三年客户超过400家时,公司扭亏为盈。“直销避开了蔬菜价格波动,只要能压低生产成本,就能赚钱。”杜敏说,“现在我们每公斤成本在6毛钱。”目前,其公司每年毛利约180万。

但是,这些大资本,对于农村来说,又盼又恨,因为农业也往往容易被资本所伤害。

“如果只做农产品的话,效益太低。”李斌(化名)说。他是一家农业公司老总,其所在的公司属于当地一家大型房地产企业。

李斌在重庆郊区“流转”了近3000亩土地,准备搞观光农业,而且计划生产有机农作物供给高端市场。但他们也打算在这些地上再建一个高档酒店。

对农业附属设施用地规模,国土资源部、农业部规定最多不超过20亩。为了获得更多的土地,李斌们的办法就是“增减挂钩”——如果将农民集中起来盖楼房居住,退出的宅基地复耕为耕地,就能按一定条件“兑换”农村建设用地指标。“我们把整个流转地的农民都迁出去,腾出来的指标,除了给他们盖楼房,剩下的就能用来盖酒店。”

早在2001年,《中共中央关于做好农户承包地使用权流转工作的通知》就提出,工商企业投资开发农业,应当主要从事产前、产后服务和“四荒”资源开发,不提倡工商企业长时间、大面积租赁和经营农户承包地。

但资本下乡圈地的冲动难以遏制。截至2012年12月底,全国家庭承包经营耕地流转面积达到2.7亿亩,占家庭承包耕地总面积的21.5%。其中,流入工商企业的耕地面积为2800万亩,占流转总面积的10.3%。

资本就像双刃剑,为农业带来动力的同时,亦带来问题。

农业部在给南方周末记者的回复中称,工商企业直接经营农地后,为了赢利,多数会搞“非粮化”生产,有的甚至进行“非农化”建设。针对工商企业长时间、大面积租赁农户承包地导致的“非农化”和“非粮化”问题,2013年“一号文件”进一步明确提出,“探索建立严格的工商企业租赁农户承包耕地(林地、草原)准入和监管制度”,规范企业租赁农户承包地的经营行为。

重庆市农业委员会对外合作处负责人方玲介绍,目前,市里并没有出台工商资本下乡准入制度。只要求企业要从事农业产业,而且充分尊重农民的意愿。

她强调,下乡企业必须进行农业生产,不能以农业名义从事非农产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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